夏日的午后,蝉鸣声里总夹杂着细碎的叮咚声。那声音像被阳光晒得发烫的琉璃珠子,在风里轻轻摇晃,折射出七彩的光晕。我蹲在老宅的檐角下,看着铜铸的铃铛在风中舒展,忽然想起祖母曾说,这风铃里藏着整个江南的雨季。
檐角悬挂的铜铃是祖父亲手打造的。六枚铜片被敲打成不同形状的云朵,有的圆润如满月,有的尖锐似新芽。最特别的是中央那枚拇指大小的铃舌,祖父用银丝缠绕着,末端缀着颗朱砂痣似的红玛瑙。每当暮色四合,铜铃便在晚风里奏响《梅花三弄》,清越的声响能穿透层层叠叠的乌篷船,惊起河面栖息的鹭鸶。
这风铃最妙处在于它的层次感。春日里,风铃会唱出空灵的曲调,像是青苔爬上石阶的细碎声响。夏日蝉鸣最盛时,铜铃的颤音便与树影里的蝉蜕应和,仿佛在诉说光阴的流转。秋日里风铃会发出沙沙的絮语,恍若梧桐叶飘落在青石板上。待到冬雪纷飞,六枚铜片裹着冰霜,却依然能奏出清冽的《寒江独钓》,连屋檐下的冰棱都跟着叮咚作响。
前年深秋,我在苏州平江路的老宅翻出这些风铃。褪色的红绸带系在铃铛上,铜片边缘已经氧化出青绿色的包浆。试着摇动时,却只发出沉闷的响声——原来祖父当年用桐油混合糯米浆修补裂缝,如今那些黏合处早已松散。我捧着风铃在庭院里转圈,看夕阳将铜锈染成琥珀色,忽然明白有些声响注定无法重现。就像祖母临终前说的:"铃铛会老去,但风还在。"
如今这风铃被挂在民宿的廊下。常有游客驻足聆听,有人用手机录下清越的声响,有人对着铜片轻声许愿。最动人的是那位总穿蓝布衫的老者,他每次经过都会驻足半小时,用布满茧子的手指轻轻擦拭铃铛。他说自己年轻时在江南水乡当船夫,三十年前最后一次经过这里时,风铃正唱着《姑苏行》。如今物是人非,唯有风铃记得所有经过的船歌。
某个梅雨绵绵的清晨,我看见风铃在细雨里泛着湿润的光。六枚铜片被水汽浸润得愈发清亮,每片铃舌都像沾了露水的花瓣。雨滴顺着屋檐连成珠帘,风铃却依然在雨中奏响《渔舟唱晚》,清越的声响穿透雨幕,与远处乌篷船的橹声交织成曲。忽然想起苏轼"一蓑烟雨任平生"的词句,原来风铃从不会因为风雨而沉默,它只是把每个经过的瞬间都酿成叮咚的回响。
暮色四合时,风铃又奏响《平沙落雁》。六枚铜片在晚风里画出优美的弧线,朱砂痣似的红玛瑙映着霞光,仿佛将整个江南的暮色都收束在铃铛里。檐角铜铃轻轻摇晃,叮咚声里既有祖父打铜的叮当,有祖母纺线的沙沙,还有我此刻站在时光里回望的怅惘。或许真正的永恒,从来不是静止的雕塑,而是那些在风中不断生长的声响。